雨停在墓碑前

雨是凌晨停的，我站在殡仪馆的长廊里，看见清洁工把最后一摊积水扫进排水沟，像扫走什么没人要的东西。

来之前我在衣柜前站了四十分钟，最终选了件灰黑色的针织衫——不是为了符合场合，只是这件他以前说过，显得我锁骨好看。地铁上有人捧着一大束白菊，花瓣上的水珠蹭到我袖口，我下意识想去擦，手抬到半空又放下来，忽然想起，以后再没有需要在意袖口是否整洁的场合要见他了。

礼堂里很静，哀乐低得像蚊子叫。他的照片挂在正中间，是去年公司年会上拍的，西装领带打得板正，嘴角弯着一点笑，眼睛亮得很，完全不像会躺在那只深棕色木盒子里的人。我排在吊唁的队伍里，慢慢往前走，听见前面有人压抑的哭声，还有他母亲断断续续的呜咽，每一声都像针，却偏偏扎不进我心里，只在表面划开细细的口子，风一吹，凉得发麻。

轮到我时，我盯着那盒子看了很久。以前总开玩笑说他骨架小，如今缩在里面，竟真的像只被收起的风筝。我伸手想去碰盒盖，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木面，又猛地缩回来——我们已经分手两年七个月，连拥抱都是奢侈，此刻这点触碰，算逾矩吗？

旁边的司仪轻声提醒“节哀”，我才发现自己站了太久。弯腰鞠躬时，腰侧的旧伤隐隐作痛，那是去年冬天我摔在雪地里留下的，当时第一个想打电话的人是他，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小时，终究还是删了号码。那时候总觉得，等哪天放下了，或许能笑着跟他提这件事，却没想过，最后竟是在他的葬礼上，独自想起这个没说出口的小伤口。

走出礼堂时，遇见他的发小，以前我们常一起撸串的那个。他看见我，愣了愣，递来一支烟。我接过，却忘了怎么点，还是他帮我拢着打火机，火苗舔着烟纸，烫得我指尖一颤。“他走得很突然，”他吸了口烟，声音沙哑，“急性心梗，倒在工作室里，电脑还开着，屏幕上是你去年在湖州拍的那组银杏。”

我猛地掐灭烟，烟蒂烫到手指，也没觉得疼。去年秋天我去湖州出差，满城的银杏黄得晃眼，我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，没屏蔽他，也没期待他点赞。后来听说他去了湖州，我以为是巧合，现在才知道，原来有些人就算分开了，还是会循着你的痕迹，悄悄走一段你走过的路。

墓园在半山腰，车子开上去时，我看见路边的野蔷薇开得正盛，粉白色的花瓣沾着露水。以前我们住的出租屋楼下，也有一丛这样的蔷薇，每年春天他都会摘一朵别在我发间，说“我女朋友要像花一样好看”。那时候我总嫌他俗气，现在想再听一次，却连他的声音都快记不清了——是偏高一点的调子，还是带着点鼻音？我拼命回想，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，像被橡皮擦过的纸，什么都留不下。

下葬的时候，雨又开始下，细细密密的，打在墓碑上。刻字师傅的手艺很好，他的名字嵌在黑色的大理石里，一笔一画都清晰，旁边留着一块空白，大概是留给未来的伴侣，只是再也用不上了。我站在人群后面，看着泥土一点点盖住那个木盒子，忽然想起他说过，以后要葬在能看见海的地方，可这里只有山，只有雾，只有永远吹不完的风。

人群渐渐散去，他母亲走过来，塞给我一个布包。“这是他抽屉里的东西，”老人红着眼眶，“总觉得该给你。”我打开布包，里面是一个旧笔记本，还有一枚银色的戒指。笔记本里记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，第一次约会的餐厅，我爱吃的菜，甚至我生理期的日期，最后一页写着：“今天看见她朋友圈发了新工作的照片，笑起来还是很好看，我好像，还没放下。”日期是三个月前。

戒指是我们恋爱三周年时买的，后来分手，我把戒指还给了他，没想到他一直留着。我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，尺寸刚好，就像从来没摘下来过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，吹得我眼睛发酸，我仰起头，想把眼泪逼回去，却发现连眼泪都不肯配合——不是不难过，是难过太沉了，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，堵得人喘不过气，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。

下山的时候，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拉着爸爸的手，指着墓碑问：“爸爸，这里面的人去哪里了？”男人蹲下来，温柔地说：“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，变成星星，在天上看着我们。”

我抬头望向天空，乌云密布，没有星星。原来不是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变成星星，有些人生前普通，死后也只是一抔黄土，就像他，就像我们那段潦草结束的感情。

回到家时，已经是傍晚。我把那个笔记本放在书架最顶层，戒指摘下来，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。窗外的天渐渐黑了，我没有开灯，就坐在沙发上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。手机屏幕亮了又暗，没有消息，也没有电话，就像过去的两年七个月一样。

只是以前我总觉得，日子还长，总有机会再见一面，总有机会说一句“好久不见”。现在才明白，有些人一旦分开，就真的是一辈子了。那些没说出口的抱歉，没来得及弥补的遗憾，还有藏在心底的喜欢，都只能埋在时光里，陪着那座冰冷的墓碑，在山雾里，慢慢老去。

我起身去倒杯水，路过镜子时，看见自己的脸，面无表情，眼睛里没有光。原来最疼的不是号啕大哭，而是明明心里已经溃不成军，表面却还要装作波澜不惊，像一座被掏空的城，风一吹，就只剩下满地的碎片，却连拼凑的力气都没有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我望着远处的灯火，忽然想起他说过，等我们老了，就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，种一院子的花，每天晒晒太阳，听听歌。那时候我笑着说他想的太远，现在才知道，原来有些梦想，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实现，就像有些爱人，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错过。

杯子里的水凉了，我喝了一口，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，冻得胸口发疼。我靠在墙上，慢慢滑坐在地上，终于有了一点想哭的冲动，却还是没有眼泪，只有一种空荡荡的疼，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，让我连呼吸都觉得费力。

原来疼到极致，是哭不出来的。就像一场漫长的告别，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，只有悄无声息的荒芜，一点一点，把曾经的温柔和期待，都埋进岁月的尘埃里，再也寻不回来。